Thursday, May 14, 2020

叶康翡翠的87版红楼梦人物造型及服饰艺术品鉴 - 芳官

【伶俐泼辣美优伶·芳官篇】

其实芳官的东西我零零碎碎攒了有一大堆,就是整理起来嫌麻烦。今天弄了一上午,总算理出个头绪来。

大家喜欢她,很难得的啊。因为毕竟只是一个科班出身的小戏子,在过去是没有任何身份地位可言的。再有,扮演芳官的孔繁洁也绝对不是美女,只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那么,为什么呢?

还是从衣服说起。因为是梨园出身,所以可怜的芳官和其他众多的“官”们实在没有什么华丽的衣裳,还因为她和其他姐妹的年龄都不大,从姑苏被买来时不过十二岁,所以电视剧中她们的主色调就多采用娇嫩的鹅黄、葱黄、柳绿、水红等。

这芳官刚出场时的造型是青衣绿裤,头顶红花,看得我不由一愣——美优伶啊,就是眼前这根初长成的小葱吗?这么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能够把芳官演好吗?那可是怡红院中泼辣指数仅次于晴雯的重要人物呢!怀疑一下先。

然后就被情节吸引住了,芳官也随着亮出了她招牌性的动作:脸一扬,嘴一撇,眼一翻,一连串小刀子般锋利无比的话就伶伶俐俐地流出来了:

  “把你女儿剩水给我洗。我一个月的月钱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给我剩东剩西的。”

好一根红彤彤的小辣椒!原来是在指责干娘的不是,这几句话不但让我们领教了她出色的嘴上功夫,更叫人为她的平等自尊意识而叫好!所以在袭人忙打发人去安排“少乱嚷”,晴雯也说道“都是芳官不省事”的情况下,一向不待见婆子们的宝玉就肯定了她“物不平则鸣”的做法——好心肠的宝玉,若活再当今也会是个公正严明的法官啊。

在原文中,过后还有一段好看的芳官理妆:

  那芳官只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丝绸撒花袷裤,敞着裤腿,一头乌油似的头发披在脑后,哭的泪人一般。麝月笑道:“把一个莺莺小姐,反弄成拷打红娘了!这会子又不妆扮了,还是这么松怠怠的。”宝玉道:“他这本来面目极好,倒别弄紧衬了。”晴雯过去拉了他,替他洗净了发,用手巾拧干,松松的挽了一个慵妆髻,命他穿了衣服过这边来了。

——可见芳官是极得作者钟爱的,身上穿了海棠红的小棉袄(周汝昌先生考证宝玉配偶喜欢抓住海棠不放,还可以考虑她的啊);丝绸撒花袷裤,这是一种宽大舒适,有外表和夹里的裤子,也可写作“夹裤”,《文选·潘岳·秋兴赋》里记有“御袷衣”,高中的朋友一定记得《玉台新咏·古诗为焦仲卿妻作》里的句子“著我绣夹裙”。

六十三回宝玉过生日时和芳官做同样打扮,一个“只穿着绿绫弹墨袷裤”,一个“底下是水红撒花夹裤”(此处用到了庚辰本底稿,二字不同,梦稿本皆作“夹裤”)。这种裤子因为裤口过大,穿着时一般需要绑腿,所以文中另有语句说明“敞着裤腿”,是家常穿着。

这身衣裳,再加上满头乌油的头发,一脸的啼痕,和“莺莺小姐”的评价,可见原著中的芳官其实是个梨花带雨般外表的病美人,大有黛玉神韵;好笑的是偏偏又生就一副泼辣的性格,此泼又不同于晴雯,后者不过拿了一丈青刺人,性格美女芳官可是敢上演全武行的。

还是这件青色马甲,裤子换成了牙白色,我们即将看到的就是芳官和她口中那位“赵不死的”大闹怡红院的精彩场景了。

必须先说一下,原文五十八至六十一回四大章是专写仆佣杂役的篇章,被曹雪芹写得奇花争绽、怒蛇出洞一般好看,其中最精彩的就是这一场大闹:

  可巧宝玉听见黛玉在那里,便往那里去了。芳官正与袭人等吃饭,见赵姨娘来了,便都起身笑让:“姨奶奶吃饭,有什么事这么忙?”赵姨娘也不答话,走上来便将粉照着芳官脸上撒来,指着芳官骂道:“小淫妇!你是我银子钱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的,你都会看人下菜碟儿。宝玉要给东西,你拦在头里,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这个哄他,你只当他不认得呢!好不好,他们是手足,都是一样的主子,那里有你小看他的!”芳官那里禁得住这话,一行哭,一行说:“没了硝我才把这个给他的。若说没了,又恐他不信,难道这不是好的?我便学戏,也没往外头去唱。我一个女孩儿家,知道什么是粉头面头的!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呢!”袭人忙拉他说:“休胡说!”赵姨娘气的便上来打了两个耳刮子。袭人等忙上来拉劝,说:“姨奶奶别和他小孩子一般见识,等我们说他。”芳官捱了两下打,那里肯依,便拾头打滚,泼哭泼闹起来。口内便说:“你打得起我么?你照照那模样儿再动手!我叫你打了去,我还活着!”便撞在怀里叫他打。众人一面劝,一面拉他。晴雯悄拉袭人说:“别管他们,让他们闹去,看怎么开交!如今乱为王了,什么你也来打,我也来打,都这样起来还了得呢!”

  ……

  当下藕官蕊官等正在一处作耍,湘云的大花面葵官,宝琴的豆官,两个闻了此信,慌忙找着他两个说:“芳官被人欺侮,咱们也没趣,须得大家破着大闹一场,方争过气来。”四人终是小孩子心性,只顾他们情分上义愤,便不顾别的,一齐跑入怡红院中。豆官先便一头,几乎不曾将赵姨娘撞了一跌。那三个也便拥上来,放声大哭,手撕头撞,把个赵姨娘裹住。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急的袭人拉起这个,又跑了那个,口内只说:“你们要死!有委曲只好说,这没理的事如何使得!”赵姨娘反没了主意,只好乱骂。蕊官藕官两个一边一个,抱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后头顶住。四人只说:“你只打死我们四个就罢!”芳官直挺挺躺在地下,哭得死过去。

对比下图,看看是不是“便撞在怀里叫他打”;原文中的“拾头”二字是典型的北方方言,也是撞头之义。

这是藕官几个人在商议前去帮忙。都说戏子无义,那是对外人,她们彼此之间,可是有情有义的。藕官祭奠菂官是情,此时大家帮芳官就是义了。

这是“蕊官藕官两个一边一个,抱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后头顶住”,这四个丫头可不是随便写的,咱们一个个来说:

  最左边穿水红色衣服的是藕官,就是烧纸祭奠菂官的那个,给了黛玉。生就是湘女多情的小模样,负责把守后卫。

  最右边芳官后头是蕊官,给了宝钗的。宝姐姐对待丫头并不像我们想象得那样刻板,前有莺儿和贾环闹赌帐,现在又来一个蕊官直接打赵姨娘。所以一直觉得赵虽然也对她满口里夸赞,真正到了宝钗嫁给宝玉的时候,想必也必会有一番新仇旧恨的纠缠。

  前面扬者拳头的是葵官——给了湘云的那一个,又名“韦大英”,看那高举的拳头,想想她背后疾恶如仇侠女一般的云丫头,这一拳打下去,估计她的主子不但不苛骂,还会暗地叫好兼满怀遗憾:“怎么我没有在跟前?你可曾也替我打得一拳来?”

  赵姨娘背后的是豆官——给了宝琴的那个。很有趣是不是,为什么她也要来?宝琴会支持她的活动吗?大家先看下四十九回里云丫头安排琴丫头的那番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会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

原来她的主子早被湘云洗脑了!因此上她是和葵官一前一后相照应的两个,二人唱得也正是大花面和小花面,戏台上练就的武生筏子,于是成了这一次抗暴行动的主力军。与其他几人配合,直打得赵姨娘篷头掉履,衫松带褪,前后左右四方受敌,真可谓可怜哀哉!再看看旁边贤良的袭人“拉起这个,又跑了那个”的焦急模样,心里不知道急得什么样呢。

这是“芳官直挺挺躺在地下,哭得死过去”的前奏——先躺倒再说,可惜正好探春她们来了,那精彩的哭戏我们也没有看到。

打的人热闹,看的人开心,免费看好戏的晴雯和麝月直笑得花枝乱颤,估计各位看官也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了。公侯王府深宅大院,如此这般打作一团,真可以说得上是新鲜离奇前所未闻,在曹雪芹的千斤笔力下写得如同“关公战秦琼”一样精彩,直看得我们一边是惊:她们怎么胆子那么大?一边是喜:这赵奴委实可恶该打!一边已经开始为她们暗暗担心:这这这,这是丫鬟?还是祖宗?把老板打成这样,她们的年终奖金还想不想要了?

王导比划什么呢?


再来看芳官在六十三回的精彩造型。原文如下:

  宝玉只穿着大红棉纱小袄子,下面绿绫弹墨袷裤,散着裤脚,倚着一个各色 倒 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和芳官两个先划拳。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酡绒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越显的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引的众人笑说:“他两个倒象是双生的弟兄两个。"

  ……

  因又见芳官梳了头,挽起攥来,带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妆,又命将周围的短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皮来,当中分大顶,又说:“冬天作大貂鼠卧兔儿带,脚上穿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或散着裤腿,只用净袜厚底镶鞋。”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其实这一节并未提及宝玉的发型,但是既然已经强调了他们相似如同“双生的弟兄”,那么两个人的发型应该是一致的。电视剧中我们看到的效果如图,因为芳官是女孩子,所以辫子细了点,人也显得更加灵巧。

至于为什么曹雪芹要给她也设计这么样的一条辫子,原因倒也不难猜破。芳官并未受过相关的仆佣手艺方面的训练,所以在做事行动等方面与袭人晴雯等人不能相比并,“一味呆憨呆睡”,有时玩心上来,还会把钟表玩停了。于是“众人皆知他们不能针黹,不惯使用,皆不大责备”。芳官个性淘气活泼,大家更多的时候是把她看作用来逗趣的小开心果,比如让她唱曲子,将她打扮成像宝玉一样的伶俐男儿玩乐;这还不算,还要给她取一系列拗口而有趣的别名——金星玻璃、温都里纳、耶律雄奴、雄奴等。

当然,这一系列活动的主谋都是宝玉。众所周知,耶律一姓乃是宋时契丹族的大姓,契丹人建立的大辽后来为女真人所建立的金国所灭。作者生活时期的满清贵族是女真人的后裔,给芳官这个怡红院里的小丫头取那么个带有调笑性质而又契丹风味十足的别名“耶律雄奴”,似乎也是曹雪芹对先祖们的一种独特调侃了吧。(按:曹雪芹本身其实是汉人)。

头一天是那个样,等到第二天起床了,芳官已经“梳了头,挽起攥来,带了些花翠”的时候,那呆二爷的古怪牛心再次发作,忽忽命她改装,“将周围的短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皮来,当中分大顶”——这也是个相当有趣的发型,头发剃了那么多,“当中分大顶”又是将顶发分开,差一句“编成辫子”就能证明芳官是典型的清代男装打扮了。当然可能也有人会提出疑问:清代的辫子不是都像还珠格格他们那样,前面剃个“半瓢”,后面编起为辫吗?芳官是剃了“周围的短发”——是“一圈”,而非“半球”,怎么能说也是清代发型?

其实,清代的男子发型 ,也和女子的“两把头”一样,经历过一些演变的历程,我们可以从两个外国人的相关记叙中加以了解:

明朝万历二十三年(公元1595年),朝鲜派往赫图阿拉的使者申忠一,在《建州纪程图记》一书中详细记述了赴使在建州女真努尔哈赤的营垒里所见到的各方面情况。其中关于发式这样写道:女真习俗都剃发,只留脑后少许,上下二条结辫以垂。除上唇胡须只留左右十余根外,其余都镊去。——即清之前的女真族男子之时的男子发型是除了脑后留下小手指细的头发,拧成绳索一样下垂外,余发全部都要剃掉的。

清初皇太极领兵入关,在北京皇宫刚刚落脚,曾有日本商人一队漂流至图门江,展转送至京城。为首者叫竹内藤,他们在北京留居一年多,才遣返回国。竹内藤将这次奇遇和所见所闻记载下来,著成《鞑靼漂流记》一书(真想给他来句国骂)。书中这样描写清人的发式:“他们的人都剃头,把头顶上的头发留下来,分成三维编成辫子。他们男子把唇上的胡须留下来,把下面的剃掉。无论是大官、小官和老百姓都一样。”

——“把头顶上的头发留下来”也就意味着“周围的头发要剃去”,这些正是汉人不敢写,满人不屑一顾的记载。从中可见,此时发型同明代辽东女真相比,有明显不同,最重要的是蓄发结辫的部位改变了,从脑后移至头顶,所谓“把头顶上的头发留下来,分成三股编成辫子”。 在当时清军贴出的布告中,更是要求将头颅四周的头发都剃掉,只留一顶如钱大,结辫下垂。当时有个投靠朝廷的汉人袁彭年曾经赞誉之为“金钱鼠尾”(还是忍不住了,用韦小宝的话来骂他:妈妈的!)。

曹雪芹生活的历史时期已经是清代中期,当时的男子发式仍是头顶蓄发,部位没有变,蓄发的面积却明显有所增加。清朝嘉庆四年,日本出版的专门辑录清人习俗的书《清俗纪闻》中的《冠礼》卷,在男发部分除文字外,绘一侧背站立的教书先生,教书先生头顶蓄发,编一长辫垂于后背,蓄发处面积已远不止于一个金钱大,而是足有4个金钱大,相当于一掌心的面积。芳官的辫子,极有可能便会扎成如此模样。

下面是冯骥才先生的小说《神鞭》的封面,参照了电影《神鞭》里的造型设计,虽然已经是清末,那条大辫子的样式已经在脑后,蓄发的面积却仍是不大的掌心左右。

说了这么多,无非是告诉大家,聪明而狡猾的曹雪芹,为了保护他的心血之作《石头记》,也可以说得上是费尽心机了。若是加上咱们前文假设的那条辫子的话,想一想吧,堂堂满清正统发型竟然被他戏剧性地安插在一个小戏子身上。这戏子叫什么呢?耶律雄奴啊!几乎就是直言番族人等皆如倡优之流了——马上会被砍头的,书也会烧得一干二净。所以,不能写,不能写,一写就是错。只好这边留一手,那边露一脚,看得我们这些读书人阵亡无数脑细胞……

好了,下面说衣服:

上身:玉色红青酡绒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已经写过,就不细说了,给大家断个句——玉色\红青\酡绒\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

先看水田衣的样子吧。

穿水田衣的现代美女们。看的时候很汗,心想是不是穿这种衣服都要搔首弄姿的说……

具体说,衣服的样式是贴身穿的小夹袄,交领右衽短腰身;花样是水田衣样式,明代曾经非常流行,用不同色块的布料拼接而成,源于僧尼所穿的百衲衣,给芳官设计它,似乎也是在暗示她遁入空门的未来;衣服的主要料子是缎子,“斗”指交叉的方格纹,宝钗的那件莲青鹤氅冬衣就是“斗纹”的。

衣服的三色:

“玉色”是极浅极浅接近白色的绿;

“红青”又称绀色,微带红的黑色,许慎《说文》中有解:“绀,帛深青扬赤色。”传说中如来的头发“绀发”是绀琉璃色,也即深青透红的头发(大胆设想一下,应该是现在流行的深酒红色,不要笑,人家外国人,天生就那样);

“酡绒”的酡色指人饮酒后脸红之色,近乎珊瑚色而深。绒字似指此衣用到的拼接衣料另有丝绒,水田衣原本便是讲究用多种布料镶拼。

插一张Q版的如来、观音、地藏菩萨像。

总结语:这是一件用浅绿、黑色、酡红三色丝缎、绒布相拼而成的家常小夹袄,穿在芳官身上足以说明,在明代时多为上层人士喜爱的水田衣已经走入寻常百姓家了(当然还是有点心虚,因为这件衣服的质料实在不能说“寻常”)。


再来看她其他的衣服配饰:

腰间——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娇嫩的黄绿色,春天的第一抹色彩。后文说她“吃得满脸春色”。

下面——“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深得晴雯真传,几乎没有穿过正装,连裤腿都不扎……怎么怨得别人背后陷害她们(袭人?秋纹?)!

首饰:“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不对称的耳环佩带方式,少数民族特色。

耶律阿保机

右耳是耳钉,左耳是“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硬红多指珊瑚,也可指红宝石,用黄金镶嵌,有白果——银杏果子大小,似花生米般。这可是很厉害的一个耳坠子,首先它是曹雪芹较少写到的耳坠子里的其中之一(另外还有两处,想想是谁),笔法细致少见;其次它实在是价值不菲,白玉塞子也就罢了,小,贾府不稀罕;这样大的一个金坠子,为什么芳官会有?

上次好象有个MM这么问了,理由也很简单,小优伶芳官此时正是得宠的时候,势头几乎要凌驾晴袭(心直口快的晴雯直接就说过:“你就是个狐媚子”),宝玉又热衷于做她的私人造型设计师,这个坠子十有八九是宝玉送的。

什么什么?宝玉又从哪里得来这么个小东西?

给大家一个线索,权当想着玩。我们把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找出来,还记得宝玉是怎么调戏金钏的吗?“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把他耳上带的坠子一摘”——注意是“一摘”而非“齐拽”,只摘了一个。

什么什么?金钏又怎么会有这么贵重的首饰?

这么说吧,首先,她大概是红楼里最爱打扮的大丫头了,大家还记不记得她的“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第三回) 和“嘴上才檫的香浸胭脂”(第二十三回)?那“香浸”二字何等精致?湘云送戒指,指明其中有一个就是给她的;第二她是王夫人房中四个大丫鬟之一,每月一两银子的月钱,身为主子的赵姨娘才只有二两,晴雯那么伶俐也不过是一吊。

金钏所投之井在荣国府“东南角上”,可见她的家和周瑞的家一样是住在府中,她是和鸳鸯一样的家生子。若说是府外丫头,撵出去就很难再进来,她不可能出了府再回来投井的,看门的大爷们可随便是吃软饭的?瞧瞧刘姥姥第一次进府的情形,没有周瑞家的引着她能进得去?

而这些居于府中的家生奴才几乎都是衣食丰足并且相当有脸面的(小红例外,日后再说),赖大家就不用说了,周瑞家的日子也不见得比赵姨娘差。是家生子,金钏又和妹妹一起在王夫人房里做大丫头,经济条件估计是相当不错的。

总结一下:爱美、有充足的零用钱、她又个性热情爱和爷们在一处,所以,那个耳坠子很有可能就、是、她、的。声明一点,纯属个人推理,大家看着玩吧。

再看宝玉给她设计的另外几样衣服,貂鼠卧兔就是咱们之前说了很多遍的,就是大毛昭君套,不赘述了。

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了不得,又一双戏台上的装备,所谓战靴是作戎服穿的长筒鞋,虎头,即靴头纹饰作虎头形,盘云五彩,即靴筒纹饰用五彩丝线盘成云头形。这种靴鞋近似戏曲中的用鞋,也可以在生活中作为便鞋来穿。

来个特写:一双纯正的虎头盘云五彩战靴,只不过不是小的,是大的。

净袜厚底镶鞋——净袜自然是白色袜子,厚底让我们想起宝玉见黛玉时穿的“厚底大红鞋”来,是一种高底鞋子,多用综条镶口以加固,典型的男式鞋子,似乎也在隐约告诉我们芳官也是天足。

上面的那一双,可以看作是厚底镶鞋的典范,类似宝玉出场时的“青缎粉地小朝靴”。

下面这一堆中的最左侧那对,可送给黛玉穿了——她有一双“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啊,记不记得?

这双正宗的秋香色龙靴,只好给北静王了,或者元春那没有出面的老公……

今天我们要把芳官部分结束掉了,毕竟是个唱戏的小伶人,她的衣服不说寒酸过分,也实在是数量不足。

还是茉莉粉替去蔷薇硝一集,猥琐的贾环有心替自己心仪的丫鬟彩云讨一包硝来擦脸,谁晓得被芳官暗中换过——“芳官心中因是蕊官之赠,不肯与别人”。

赞她一下,不是每个丫头都像她这样的念及同门之情的。不仅对同门,仔细看原文就能发现,她和新结识的小姐妹春燕的关系也特别好。虽然后者的娘对她多有打骂,她却能不计较,照样和春燕开开心心的。对比之下,为了讨主子欢心而不惜出卖多年相处姐妹的另外一些人(袭人?秋纹?)就明显逊色了不止三分。芳官小丫头,位卑而志气在,好样的!

另外还要提醒大家注意看她将粉给贾环时的细节:

贾环见了就伸手来接。芳官便忙向炕上一掷。贾环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怀内,方作辞而去。

是隔空掷去而非亲手赠予,这是个明显地躲避性的动作。聪明的芳官,她深知这位三爷并不象宝玉一般可以信任,连彩云那样与他有旧、为了他甚至不惜忍羞蒙耻、冒险从王夫人处偷盗玫瑰露的大丫头,一旦被打发了,贾三的观点也只是:“不过是个丫头,他去了,将来自然还有”。所以,机警的小芳官从根源上就斩断了贾环可能会有的幻想,连握一次手的机会也不留给他。所以如果说晴雯有林黛玉般的刚贞气节,是个小黛玉的话,芳官的身上也依稀留存着些须晴雯的烈性,是个小晴雯了。

王夫人撵她走的时候,曾经有“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这样的理论出来,那一回的回目偏又是《俏丫鬟抱屈夭风流,美优伶斩情归水月》。俏丫鬟是冤屈的,美优伶何尝不是?俏丫鬟终于命丧黄泉,美优伶纵使留得命在,那生命的华彩却早已经褪去了。

这也是一身上襦下裤的穿着,不过颜色稍有不同,换成了明亮的浅黄色,头上松松挽着俏丽的慵妆髻。这是她前往小厨房去告之柳嫂子五儿的事情——这是曹雪芹对生活在贾府下层的劳动人民之间友情的真实描摹,每次读书到这几回我总是很感慨,到底是这样的一枝笔,帮着他把从王族公卿到仆佣杂役各种生活都写得怎么传神细致的呢?

柳家的讨好芳官,是为了自己可怜的女儿五儿,却不知道对刚进怡红院不久的芳官来说,这实在不是她想象中那样轻松易成的任务,她竟然还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实现——说她不自量力似乎残酷了些,说她不谙世事决不为过!

导演很会挑演员,饰演柳五儿的钮晓晴是个不折不扣“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的大美女,出场不多,闪闪烁烁几个镜头却委实叫人难忘,与原著中所写“生的人物与平、袭、紫、鸳皆类”十分相符,袅娜纤巧,好一枝“五月之柳”(脂砚语)。

母亲为了让她进园子费尽心机,别的不说,单看那柳嫂子为讨好芳官而做出的一顿精细菜肴便已可知:

  只见柳家的果遣了人送了一个盒子来。小燕接着揭开,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小燕放在案上,走去拿了小菜并碗箸过来,拨了一碗饭。芳官便说:“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只将汤泡饭吃了一碗,拣了两块腌鹅就不吃了。

不过是个小丫头吃的饮食,竟然做得有荤有素,有蒸有酿,有汤有饭,有咸有甜,最难得还是“有香有色”。鹅脯是“胭脂”样的,卷酥是奶油白的,绿畦香稻粳米饭是“碧荧荧”的。大家闭上眼睛想一想吧,这么样的美味佳肴可是一般人便能想出来的?所以我们看后四十回高鹗续书,大体情节上的硬伤不说,单是饮食一项就被比到爪哇国去了,我们找出大名鼎鼎的五香大头菜片段:

  紫鹃走来,看见这样光景,想着必是因刚才说起南边北边的话来,一时触着黛玉的心事了。便问道:“姑娘们来说了半天话,想来姑娘又劳了神了。刚才我叫雪雁告诉厨房里,给姑娘作了一碗火肉白菜汤,加了一点儿虾米儿,配了点青笋紫菜,姑娘想着好么?”黛玉道:“也罢了。”紫鹃道:“还熬了一点江米粥。”黛玉点点头儿,又说道:“那粥得你们两个自己熬了,不用他们厨房里熬才是。

  这里雪雁将黛玉的碗箸安放在小几儿上,因问黛玉道:“还有咱们南来的五香大头菜,拌些麻油、醋,可好么?”黛玉道:“也使得,只不必累赘了。”一面盛上粥来。黛玉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两口汤喝,就搁下了。

这段话乍看之下似乎也不错,人们也只是隐隐觉得不太对,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呢又说不好,其实也很简单——首先这一顿饭的总体搭配是汤配粥,向来吃饭并没有这样的搭配方式。

然后是主汤料和配菜的不雅。火肉白菜汤,是用白菜搭配火肉作汤,但是北京人都知道,大白菜用烧或蒸的办法去烹制,味道才是最好的,前人有语“雪汁云浆”是也。若是加水煮,必定是要吃火锅了(林妹妹吃火锅!大家想象一下),于是加了火肉——京华名吃烧肉,又叫青酱肉,是用小猪肉加酱烧烤而成。

把猪肉摆上桌的吃法在《金瓶梅》里的司空见惯,宋蕙莲一跟柴火烧烂一个猪头的手艺实在叫人谗涎。可是到了《红楼梦》里就不行了,猪肉不常见了,两府酒席上常吃的是什么?鸡、鸭、鹅、鹌鹑、野鸡、羔羊、鹿、果子狸……就是少见猪肉。当然也有吃的时候,宝玉喝过一碗火腿鲜笋汤,直言是用火腿,我们却能感觉到重点是放在鲜笋上的,因为其时正值初春,正是吃鲜笋的好时节;

紧跟的这一个叫人发笑——薛大爷也吃过猪肉,那是“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暹罗国,今日之泰国也;灵柏香,一种东南亚的名贵香料,常用以烤制肉食,类似我们云南烤鱼用的香茅。这只猪不远万里来到贾府不可能是新鲜的,应该就是用了灵柏香遵照中国南方熏肉之法炮制而成的熏猪肉,只因飘洋过海镀金归来,立码身价大增,难怪薛大爷要大惊小怪地喳咕。阿蟠之有趣,择日再言;

另一个也把猪肉拿来下酒的就不如前两个或雅或谐了,而是地地道道的俗——贾珍是也。七十五回他过中秋节“煮了一口猪,烧了一腔羊”,直白俗露。曹雪芹连这猪是怎么煮的,羊是怎么烧的都不置一词,可见对其人的厌恶。

至于五香大头菜——啊,心脏病都快犯了,让林妹妹吃五香大头菜还要拌上麻油醋!该杀啊高鹗(我一向很原谅他在世俗情节上的走向,可是细节方面真叫人看得无语问苍天)!

……跑题太远了,赶紧回来。

写那么多字无非是告诉大家:1、贾府生活穷奢极侈。2、芳官的恃宠而骄也叫人为她摇头叹息,那么好的饭菜,她也只是“将汤泡饭吃了一碗,拣了两块腌鹅就不吃了”,还下了评语:“油腻腻的”。这个还要说是油腻腻的,林妹妹那碗火肉白菜汤还不得把她吓死?3、高鹗写不好精致的贵族生活。

再插最后一句,演五儿的钮晓晴是昆曲演员,她老公是白眉大侠邢岷山——两人那叫一个般配呦!

夫妻二人的合影。

个人觉得邢岷山和金像奖影帝谢君豪非常相似。这几天我们全家迷上了《记忆之城》,太喜欢朱今墨了,幽灵一样的气质,颓废忧郁的眼神,还有玩世不恭偏又情有独衷的人生态度……一直对他印象不深,只是知道他是个优秀的话剧演员,没有想到会这么帅。看来一个好演员还是要碰上最适合自己的角色时才会发生化学反应的。

左:谢君豪 右:邢岷山

……再次跑题,赶紧回来。下面是芳官穿这套衣服的最后一张了,王夫人清理怡红院,一口气撵走晴雯、芳官、四儿几个平日和宝玉要好的丫头。电视剧只让芳官站了站就走了,很遗憾,应该给她一个特写的,因为原文中的芳官勇敢地回了一句话,我们来看原文:

  又问,“谁是耶律雄奴?”老嬷嬷们便将芳官指出。王夫人道:“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懒待出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芳官笑辩道:“并不敢调唆什么。”

在她之前已经赶走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四儿——“见王夫人说着他素日和宝玉的私语,不禁红了脸,低头垂泪”。

没有反抗,满室一片鸦雀不闻,她却能“笑辩”,好丫头!可惜这一回她太低估了自己的对手了,王夫人不是赵姨娘,不是夏婆子、老何妈,也不是小蝉、莲花儿,而是几乎已经修炼成佛的真人。她的三脚猫手段只一个回合就一败涂地了。

再出场的芳官已是带发修行的佛门弟子,可惜她却是落到了“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作活”的坏尼姑智通手中,所以根本不可能像妙玉一般打扮得那样好看。身上穿的也就是一般的三衫+长裤,外罩海青比肩袍,裤腿是一定要打的了,头挽竹簪,脚踏芒鞋。

说一下僧衣。简单说的话,僧衣是用“三宝领”(用三层布片复叠缝制而成,民间叫和尚领)和“旗袍”的腰身襟袖搭配制成的,长度长及脚背的,叫做长衫;长仅过膝的,叫做二衫;长及膝的,叫做三衫。

长衫一般是出家人的外出服装,穿着时外面要搭配袈裟,非常庄严、飘逸,现在仍然非常流行;二衫是平时在寺院里穿用的;三衫是在工作时穿用的,芳官年龄幼小,又要作活,只能穿三衫了。

穿长衫配袈裟的正装御弟徐少华。一条西天路途有多么漫长,一个女人就可以伤心多久。她爱上自己的爱情,他爱上自己的责任。一段奇缘,一场大梦。其情其景,她用一腔痴情谱成了自己的《胡笳十八拍》: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
  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
  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
  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与传?


正在干活的芳官耳听着墙外声声呼唤,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当日好景,宛在目前。而今公子依旧有心,优伶却只能垂泪相谢了。正所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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