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时难别亦难·司棋篇】
鸳鸯又不曾有个作伴的,也不曾提灯笼,独自一个,脚步又轻,所以该班的人皆不理会。偏生又要小解,因下了甬路,寻微草处,行至一湖山石后大桂树阴下来。刚转过石后,只听一阵衣衫响,吓了一惊不小。定睛一看,只见是两个人在那里,见他来了,便想往石后树丛藏躲。鸳鸯眼尖,趁月色见准一个穿红裙子梳鬅头高大丰壮身材的,是迎春房里的司棋。
——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曹雪芹曾经说《红楼梦》一书的创作主旨为“大旨谈情”,无论是主子丫鬟、贵族平民,生活中都离不开一个“情”字作为线索。宝黛钗就不说了,就连丫鬟中小红的爱情都令人唏嘘不已。
而同样是追求爱情,迎春身边的大丫头司棋却没有能够碰上小红一般的好运气。作者为这个身材高大又偏喜欢梳鬅头(注:一种发式,发髻高而松)的强势女孩子所设定的爱情模式,就像一出阴差阳错的棋局。他来了,她迎上去,不顾一切曲意逢迎;他去了,她苦候着,身遭撵逐却真情不改;他衣锦归来,偏要小加试探,谁知她刚性如火,竟至触壁而亡。相见已经是艰难,离别却是更难。好在天上人间,最后,他们仍是在一处了。
见过很多评论说曹雪芹并不太喜欢司棋,所以将她的形象塑造得粗陋低俗——其实若只是这么看便忽视了作者高超的塑造人物的能力,他可能不是很喜欢她的个性,可在他笔下的司棋仍然生动鲜活,有其可喜可爱的一面。
北京姑娘谷童是司棋的饰演者,她的外型气质与原著比较贴近,浓眉大眼,英气十足;肩宽而腰纤,既有北方姑娘的豪爽大方,又有一份小女儿的绰约。
下面有两张她在剧中的定装照,可以看出都选用了红色系作为主基调,表现了人物内在的奔放与热情。这是丫鬟们的基础造型,和晴雯等人一样,背心,小袄或衫,腰系汗巾,下穿裙。
据说谷音当年试过探春,也试过湘云——下面这身衣裳是不是很眼熟?正是张玉屏和郭宵珍都曾经穿过的啊——结果最后被定成了司棋,现在看来,导演的决定还是很不错的。
对于观众来说,提起司棋,很多人印象比较深刻的应该是那段有名的大闹小厨房。那是生活中的她,时常倚势自大,目中无人。一碗炖鸡蛋没有及时做好,她竟可以“喝命小丫头子动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丢出来喂狗,大家赚不成”,并带领一众小丫头子们“七手八脚抢上去,一顿乱翻乱掷”。
她外祖母乃是邢夫人的陪房,仆如其主,鄙而兼俗,权势地位虽然不及周瑞家的和赖大家的等,气焰上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司棋的莽撞粗鲁,是和王善保家的很相似的,也因此有一部分读者对她并不喜欢。同样的训斥小丫鬟,晴雯的有理有据也比她的自利自私要多出些人情味来。
原文:
司棋被众人一顿好言,方将气劝的渐平。小丫头们也没得摔完东西,便拉开了。司棋连说带骂,闹了一回,方被众人劝去。柳家的只好摔碗丢盘自己咕嘟了一回,蒸了一碗蛋令人送去。司棋全泼了地下了。
其实那也是个难得的女孩子,虽然侍奉的是最怯懦无能的二姑娘迎春,却并不曾见她如自己外祖母王善保家的一般势利。当迎春受了奶嫂玉柱媳妇的欺负,累丝金凤遍索无着的时候,她即便在病中也要扎挣着起身“帮着绣桔问着那媳妇”(七十三回);斥逐前迎春也曾含泪答应替她说话求情:“放心”(七十七回),可见她在自己分内的工作上绝对是个称职的丫鬟,也难怪在湘云、鸳鸯等人口中都曾经将之归入与平儿、袭人之列了。
处在爱情里的司棋,作者更是将之塑造得痴情、勇敢、不离不弃,充满了飞蛾扑火般的壮烈悲怆。所以原著中便为她设计了一条暗夜里也看得分明的“红裙子”,电视剧中出场的她也大多身着红装,热烈的红衣于无声中已经彰显了她内在的热情与执着。这也是她作为一个丫头尤为难得可贵的品质。
电视剧里的这一幕镜头过暗,只隐约看见了几个人影,司棋的大红裙子并不显眼,只好看这张图吧。橘红配大红的搭配,虽说仍是不甚吻合,却另有一种交错的堆叠的美感。热烈而野性,为了爱,已经不顾一切,暗夜里招招展展,盛开出一朵妖冶的花来。
好几个朋友明白了我用“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意图,当然是为了引出“东风无力百花残”这下半句。不过,司棋和那潘又安想见一面的确很难,又要买通老妈子,又要提防被人撞见,赶巧被人撞见后又添了一处心病——这懦弱的男人又懦弱地跑掉!怎么不是相见难、别亦难呢?一声长叹:唉!
鸳鸯与司棋的友谊曾经引起一些人的不解。分明一个是刚烈正直的纯真女儿,一个是私情暗渡的不堪丫头,的确很难想象她们之间竟然会有着如此诚挚的友情。然而从书中的几处交代来看,司棋在《红楼梦》成书的早期应该就已存在,史湘云送戒指的情节提到过她,鸳鸯抗婚的情节里也曾将她熟稔地挂于口边;她与鸳鸯的友谊更不难理解,鸳鸯是“家生子儿”,司棋的外婆是邢夫人多年的心腹,两人极可能在很年幼的时候就已经结识了。
作者最初的构思里,司棋的故事应该是从正面立意的,只是随着情节的发展,慢慢改变了初衷,为她加进了更多更能在复杂环境下性格发生改变的元素。于是这一人物出场次数虽然少,但是却依然令人过目难忘,印象深刻。特别是鸳鸯探望病司棋一场戏写得更是出色,她哀求鸳鸯保守秘密时哭诉:“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
这句话于此时响起,遥遥呼应了当初小红对坠儿的倾诉:“‘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
一首一尾两个丫鬟的俗语,道尽了世上的悲凉变幻,小红是那等的聪敏灵慧,司棋也不会差到哪里去。都是清净纯洁的好女儿,司棋少的,也许就是那点运气了。
正是因为有了之前的愁肠百转纠结交错,东窗事发后,她反而平静下来,默默地接受了既成的事实。下图为我们展示的是抄检大观园那晚的情形,跋扈嚣张的王善保家的万没有想到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在迎春房中抄出了自家的私情。
这一回也算是写司棋的正文了,众目睽睽之下,好名声就这样付之东流。那一晚她身穿一件淡玫瑰红的寝衣,腰束同色汗巾,鬓发蓬乱,面目迷离。没有我们想象中的喊闹,有的只是沉默的认可与坦然。
这一独特的态度不仅打动了王熙凤——“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七十四回),也使众多的读者明白了一件事:这个曾经蛮横的丫头是真的被爱情拥入了它那变幻莫测的怀中去了,而她,也对这世间最美妙的情感朝圣般地献出了自己的所有。
相比之下,她的爱情观在《红楼梦》诸多纠葛中是闪光的上品。爱就爱了,没有什么可愧可叹,只要双方是真情投入,这份爱就不会叫人觉得羞耻难过。抄检出定情信物或许早已经是在预料之中,所以也无须愧对自己的真心;只有当爱的另一方罔顾一切弃责而去后,她才会真情萌动,气个倒仰,因思道:“纵是闹了出来,也该死在一处。他自为是男人,先就走了,可见是个没情意的。”因此,绣春锦囊虽然粗俗鄙陋,承载着的,却也是一份婉转的情肠。
最终她与晴雯一样被逐出了大观园。两个人被逐的原因也较为相似,都是因为男女情事。晴雯是被冤屈了的,去时满腔幽愤;她离去时,估计不舍不愿之余,更多的还是不甘心。
两个丫鬟最终都为此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晴雯用最后的悲啼征服了宝玉,于无限凄苦中死去;可怜那司棋至死也不曾印证自己的全部付出,真正逼迫她撞向那扇坚固的墙壁的原因,并非是已经不堪入耳的流言,而是爱情幻灭后的空虚与绝望。
在这里首先要感谢的是高鹗了,在第九十二回中,他用第三者转述的办法对司棋的死亡做了一番精彩的描述,很明显带着为司棋拨乱反正的意味。胡适先生曾经将之与其对鸳鸯之死、熙凤之死的描写并称“都是很有精采的小品文字”
(胡适《红楼梦考证》改定稿),只是被一部分人斥之为“将淫妇变成了烈女”。
我个人觉得这个情节他写得的确不错,以司棋要强的个性,当局势陷入无法逆转的局面时,她是很有可能宁为玉碎的。倒是那潘又安,高先生顺便将他写成了忠于爱情的梁山伯,好象有点偏离了作者本义,戏剧性的意味过于浓重了。我们不妨先来品读一下原文:
且说凤姐因何不来?头里为着倒比邢、王二夫人迟了不好意思,后来旺儿家的来回说:“迎姑娘那里打发人来请奶奶安,还说并没有到上头,只到奶奶这里来。”凤姐听了纳闷,不知又是什么事,便叫那人进来,问:“姑娘在家好?”那人道:“有什么好的。奴才并不是姑娘打发来的,实在是司棋的母亲央我来求奶奶的。”凤姐道:“司棋已经出去了,为什么来求我?”那人道:“自从司棋出去,终日啼哭。忽然那一日,他表兄来了。他母亲见了,恨的什么儿似的,说他害了司棋,一把拉住要打。那小子不敢言语。谁知司棋听见了,急忙出来,老着脸,和他母亲说:‘我是为他出来的,我也恨他没良心。如今他来了,妈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罢。’他妈骂他:‘不害臊的东西,你心里要怎么样?’司棋说:‘一个女人嫁一个男人。我一时失脚,上了他的当,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跟着别人的。我只恨他为什么这么胆小,一身作事一身当,为什么逃了呢?就是他一辈子不来,我也一辈子不嫁人的。妈要给我配人,我原拼着一死。今儿他来了,妈问他怎么样。要是他不改心,我在妈跟前磕了头,只当是我死了,他到那里,我跟到那里,就是讨饭吃也是愿意的。’他妈气的了不得,便哭着骂着说:‘你是我的女儿,我偏不给他,你敢怎么着?’知道司棋这东西糊涂,便一头撞在墙上,把脑袋撞破,鲜血流出,竟碰死了。他妈哭着,救不过来,便要叫那小子偿命。他表兄也奇,说道:你们不用着急。我在外头原发了财,因想着他才回来的,心也算是真了。你们要不信,只管瞧。’说着打怀里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饰来。他妈妈看见了,心软了,说:“你既有心,为什么总不言语?”他外甥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杨花,我要说有钱,他就是贪图银钱了。如今他这为人就是难得的。我把首饰给你们,我去买棺盛殓他。’那司棋的母亲接了东西,也不顾女孩儿了,由着外甥去。那里知道他外甥叫人抬了两口棺材来。司棋的母亲看见诧异,说怎么棺材要两口,他外甥笑道:‘一口装不下,得两口才好。’司棋的母亲见他外甥又不哭,只当是他心疼的傻了。岂知他忙着把司棋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错不见,把带的小刀子往脖子里一抹,也就抹死了。司棋的母亲懊悔起来,倒哭的了不得。如今坊里知道了,要报官。他急了,央我来求奶奶说个人情,他再过来给奶奶磕头。”
凤姐听了,诧异道:“那有这样傻丫头,偏偏的就碰见这个傻小子!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东西来,他心里没事人似的,敢只是这么个烈性孩子。论起来我也没这么大工夫管他这些闲事,但只你才说的,叫人听着怪可怜见儿的。也罢了,你回去告诉他,我和你二爷说,打发旺儿给他撕掳就是了。”凤姐打发那人去了,才过贾母这边来,不提。
——第九十二回《评女传巧姐慕贤良 玩母珠贾政参聚散》
电视剧完全采纳了这一段文字。第二十九集,晴雯逝后不久,司棋的死亡接踵而至,《红楼梦》的哀音越发响亮。
造型师和服装师为临死前的司棋设计了一个简约清丽的造型,银红色的袄裙俨然延续了司棋生命中红色的激情因子,也是她忠于自身爱情的写照;月白色比甲却对这份激情及时地起到了压服的作用,也象征了司棋本质的纯洁刚烈;妆容力求凸显了人物不施脂粉的憔悴与惨淡,散挽云髻的司棋于鬓边也只是斜插了一根清素的白色发簪;原本略显丰壮的身材在这一身简单的布裙荆钗的衬托下仅见伶仃。
谷童五官硬朗,眼神明亮而坚定,在这一集里的表现相当不错,特别是对司棋绝望时的神态演绎得尤其到位。这样才有了我们现在看到的精彩画面:
窗外是滂沱的大雨,雨中花残叶落,再配以伤感的音乐,一开场已经是最能触动人心的背景。本应最能体察女儿心意的母亲,却在喋喋不休地埋怨;曾经山盟海誓的情人,此刻又落汤鸡般潦倒不堪地出现。
亲情之路已经堵死,爱情的旅途似乎也走到了尽头。可怜的司棋,苦苦的哀求挽不回母亲冷硬的心肠,多年经营的真心一朝终成泡影。
哀复哀兮,生有何趣?半堵高墙,拼死相撞。
血溅五步的时刻,才最终收获了她想要的不离不弃。这个大观园内第一个初尝禁果的丫头,终于用最宝贵的生命为这段另人扼腕的感情做了最终也最壮烈的献礼!
最后是一张偶然从网上搜来的小人书封面,记得小时侯也看过的。中国人总是在悲剧的最后运用无奈的喜剧来自我安慰,明知道人变不成蝴蝶,喜鹊也搭不起桥梁,依旧无怨无悔地为它加上一条心酸的尾巴。千百年来,多少不如意,就是靠着这样的想象与沉醉,一步步走了过来。谁都知道岁月的本来面目,原本只是荒凉两个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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