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瑞家的因问他道:“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么?”金钏道:“可不就是。”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会,因向金钏儿笑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象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金钏儿笑道:“我也是这们说呢。”
——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
她是另一个尤二姐,却比尤二姐更加不幸。
她不是主角,却在原著众多脂粉中第一个粉墨登场;她也不是简单的配角,却总是一次次游离在人群之外。
作者满心悲悯,将一条“应连”(英莲)的线索重任交付于她,用她写出了贾雨村,再由贾雨村引出了梦幻般的主角林黛玉;紧接着,薛蟠为她打死了冯渊,为了避祸而进京,便又为大观园引来了薛宝钗。再后来薛蟠情滥思游艺,她得偿夙愿在大观园中一住半年,憨憨的好脾气使她成了几乎每个姐妹的好友。她正像一条神奇的丝线,串起了全书一个又一个女儿。然后,妒妇夏金桂入主薛府,她成了大观园中第一朵凋零的小花,她的死亡也像一条导火线,引燃了大观园脂粉风流云散的烟火。
她是甄英莲,也是除了她自己几乎每个读者都熟知的“真应怜”。记得初读《红楼梦》到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见到“襁褓之中父母违”一句时,首先想起的竟然是她。小小年纪,流落异乡,身世坎坷,际遇不测。好容易得了暂时的安定,却已反认他乡做故乡,父母成了梦中依稀的泡影。她从来不记得,甚至也没有过太大的悲与喜的表现,一味憨憨地过日子。湘云总算要胜她一筹,明白慨叹自己是个没有爹娘疼的;而她,没有爹与娘的概念,某种程度上来说,那是她的前生。
灵慧勤奋的香菱在薛家其实一直都处于十分尴尬的位置上。因为出身来历不明,她做不了薛蟠的正妻;因为未受教育,她对知识的学习和接纳一直充满了艰辛。这种微妙的身份再加上天生木讷懦弱的个性,使得她在书中出现的时候,几乎都是和贾府的丫鬟在一起。比如我们借周瑞家的眼光第一次看清长大的她时,她刚留头(清代不论男女,刚出生时都要把头发剃个精光,到大约六七岁时开始留头发。先留顶心的,再留边上的,才留头是指头发刚长齐——所以,原作的众多瑕疵中,这是个不得不提的硬伤!已经开了脸给薛大傻子做了房里人的香菱竟然还只是个不足十岁的小丫头,匪夷所思),正与金钏玩耍。金钏是府中大丫头,她的衣着特征是和袭人、鸳鸯等一样的,一般的搭配是上袄下裙(或裤),外罩比甲,腰系汗巾。
没有灵魂、不知来历去处的香菱,也只有无奈地遵从这一法则。下图中的她便是做这样的经典装扮,绛红色短比甲、牙白小袄、同色棉裙、水红绫子绣花汉巾,头上挽着小女孩常见的双鬟髻,唇角带着认命而柔软的笑,好脾气地坐着,似乎在逃避,又像是追忆,浑然记不起自己所经历的苦难,那是前生般遥远的事情。
曾经她也是出身书香,曾经她也饱经宠溺;可如今她只是香菱,忘了身份,不知父母,不记得本贯何处。纵然有宝钗为她取得好名字,却依旧只是一个若有若无的幻影。香菱,香菱,美好的香氛并不属于她,她只是沾染了一点草木的清雅气息而已,是长在水中央,有棱有角却不锋利的那一个。见到已经长成的她的读者们,甚至也都清一色地化身成了贾雨村,需要在门子的提醒下,从那眉心的一点胭脂痕才可判断了她的身份。
说起来,双眉正中生痣,在民间又被叫做“二龙戏珠”,是大吉大利的面相。没有想到,这个说法到了香菱的身上,变成了莫大的讽刺。
香菱在书中是被称为有“东府小蓉大奶奶的品格”的好女儿,外形之曼妙美丽自然不在话下。演员陈剑月有一张标准的鹅蛋脸,也就是《红楼梦》书中提到过的“容长脸面”,别称“美人脸”,这为她的化装造型奠定了特别好的基础;化装师给她设计了纤细而末端稍下垂的眉型,这种眉型民间又叫“耷拉眉”,常被看作是倒霉不幸之人的标志,也称“掉梢眉”——只是此香菱之“掉梢”非彼阿凤之“吊梢”,音同字异,人更是天差地别;小巧润泽的唇型勾画得很有红菱风韵,一双秋水妙目清光流转而不见风流,是我很喜欢的一个细节。很喜欢陈剑月的表情,十足乖宝宝模样,端的是一个“憨香菱”。
下面这张外衣相同,中衣由立领袄换成了简单的圆领小衫,发型也不同于之前,是薛蟠迎娶夏金桂后的某一个时刻留下的影象。哀怨三分,麻木三分,忍耐三分。
“周瑞家的见香菱”的实拍形象如下:淡藕色小袄,佛青交领比肩外袍,精致而平凡的双髻;低垂的双目,含羞的神态。
一问摇头三不知的举止,使她得宠新贵的身份,在身后绿门朱檐、头上画栋雕梁、身边富贵奴仆的映衬下,散发着格格不入的气息。
香菱是一个真正的可怜人儿,失意时选择忘记,得意时亦不声张,房里人的身份远不及与丫头们相处更叫她觉得安全无忧。
生活已经碾磨得她失去了所有的棱角,隐约中她明白,无悲亦无喜,就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这,说的不也正是我们许多人千方百计无从逃脱而最终不得不低头认输的所谓“命运”吗?
再看这张定装照,很朴实很农家的感觉。简单的鱼白色素花交领单衣,手中还提着现在已经很少见到的竹编圆篮,质朴得就像乡野间刚刚走出的农家少女——是青儿?还是巧姐呢?
其实《红楼梦》中的诸多裙钗,如若果真能够过上自给自足的生活,难说那不是一种幸福。但又曾经不止一次的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对于香菱而言才是真正的幸福?又总是在一次次的失望之中醒悟过来,幸福,这个平凡的词语对她来说是太奢侈了。
一个几乎可以说是迷失了自己的灵魂的人,她的生命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呢?漂泊不定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命运偏要她吞下那莫名其妙的苦果。爱与恨统统都模糊,她不记得。看书的人总是在评论,说她憨、笑她傻、惋惜她不懂得反抗,却很少有人真正站到她的立场上去为她设想:
年幼遇拐,离乡飘零,跟随在人贩的身边充当一个无辜的寄生者,她绝对过不上安逸的生活;她的存在与商品无异,有时候甚至还要参与到类似打死冯渊这样的阴谋之中来;即使会进入富贵的人家,因为出身的低下,往往也会被安置在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上,妻不妻,妾不妾;天性柔弱如她,与刚烈的晴雯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也是个被买来的丫头,身份甚至还不如她,却几乎在所有方面都懂得抗争与反叛,而她,除了逆来顺受根本没有任何自救的方法。
生活对她,不过是结束一个悲剧,然后再开始另一个悲剧。如花的青春岁月,只有“逃避”才是劝慰自己唯一的办法,所以我们看到的香菱永远是一副含羞带怯的好脾气,只有在宝玉感叹“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时深感受伤,言辞也变得利落了起来,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并非是她不明白,她是不愿意去明白。马戏团中受伤挨打的小动物都知道只要顺从便有好日子过,反抗?那是要命的事情!这朵菱花的前半生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伤害,记得的,不记得的,没有人教过她该怎样抗争,假如连自保的权利也要剥夺,那生命对她而言,真的是一场名副其实的悲剧了。
又一张我特别喜欢的香菱的图片。这是在清虚观打醮时的装束,轻薄的夏装,浅兰色圆领中衣,翠绿色印花比甲;化妆方面精心修饰了她红润细致的五官;发型简单却不草率,小饰物也多选择了红色系。
如果仔细看,还可以辨别出图片的背景是初夏的苍苍荷盖。正所谓“根并荷花一茎香”,这香菱,原是那英莲啊。这场戏在原书中的二十九回,正是四大家族余荫犹盛的时节,细读原文的人一定会记得,其中曾经写到香菱有一个叫做“臻儿”的丫头,叫人隐约感觉到此时的香菱在薛家应该还是有一份不错的生活的:正是薛蟠的新宠,再加上端庄持重的宝钗和慈爱温和的薛姨妈(连媳妇夏金桂也降服不了,所以一直不认为她如有些人所言是个心机深沉的厉害角色)。
打醮是在五月初,养菱者都知道,这个季节新菱嫩秧方抽,满湖苍翠葱茏,尽是小巧精致的菱叶。跟随在薛姨妈身后出行的香菱必定也如那初萌的菱秧,满心的憧憬朦胧,简单的心中满足地做着一个生活安定、富足无忧的梦。
当然,如果就此认为香菱只是一个追逐物质安于现状的俗套女子的话,就辜负了原作者的一片苦心。
那个叫臻儿的丫头全书出场也不过两三回,连句台词也没有,后来竟至于迷失无踪。这样的安排也喻示着香菱的美梦再做不了多久的。她的丈夫薛蟠是个糜烂痴憨的双性恋者,从文中的很多细节看来,他迷恋男风有时甚至过于女子。经历了柳湘莲一顿暴打,下决心远游行艺,香菱早被他抛在了脑后。
这也是仁厚的作者对可怜的香菱做出的精心安排,四十八回的脂批曾对此做了细密的阐述: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青年罹祸,命运乖蹇,至为侧室,且虽曾读书,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岂可不入园哉?故欲令入园,终无可入之隙,筹划再四,欲令入园必呆兄远行后方可。然阿呆兄又如何方可远行?曰名,不可;利,不可;无事,不可;必得万人想不到,自己忽发一机之事方可。因此思及“情”之一字及呆素所误者,故借“情误”二字生出一事,使阿呆游艺之志已坚,则菱卿入园之隙方妥。
就这样,香菱迎来了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最苦命的人儿原来也是有梦的!我们从没有见她对自己生命中的不幸作过更多的埋怨,却在她学习作诗的情节里,感受到了她内心对美好的精神世界的强烈追求。
大观园,看不够的美景;蘅芜苑,读不尽的藏书。有放任她可以一直读到深夜的宝钗,还有那灵心慧性聪俊无俦的好师傅黛玉!那几乎是我们能找到的关于香菱最精彩的文字。呕心沥血,梦寐以求,该是怎样强烈的一种情感?一个鲜活的生命在逆来顺受的深渊里尚不忘抓住这根救命的稻草,我们总算也可以松一口气了,好吧,即使最后的结局是毁灭也无所谓了,最起码,她曾经那样心甘情愿地在主角的梦中熊熊燃烧过!
学诗一场戏里的香菱有两个造型,下图所示是第一款:玫瑰红色的直领对襟褙子,白色中衣,粉红色棉裙。娇嫩的色彩是内心热情的写照,纯白与粉红上下呼应,浅浅叙说着人物本质的纯洁。
与之前的生活对比,最明显的变化应该是发型,解下了双鬟髻,梳起简单而庄重的妇人发式。已经明白不再是天真少女的身份,可喜的却是依旧保留着少女的气质。在大观园居住的日子里,她的心,活泼泼的,呈现着越来越年轻的趋势。
她手中拿着的那本书,正是黛玉郑重推荐给她的入门之作《王摩诘全集》。
于是顺便就想说一下她和黛玉。很有趣,香菱要学诗,舍近求远跑去求黛玉,很妙的一个安排。读者看她们密密私语、交心授受,忽然就会明白黛玉其实是个多么单纯明朗而有耐性的少女。全书中堪可称为是黛玉之友的姑娘并不多,香菱竟然有幸得她教引,简直可以说是个小小的惊喜。
其实原著中早就伏下了一些蛛丝马迹,二十四回写黛玉听《牡丹亭》曲子入迷,“正自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从背后击了一掌”,“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黛玉马上开口啐了一句:“你这个傻丫头!”
以她素日小性刻薄的个性而言,若与香菱只是泛泛之交,只怕早就着了恼。紧跟着二人还来了一场彻底的闺蜜联谊,“说些这一个绣的好,那一个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寻常小女儿的娇态更有夺人心处。
有了这铺垫,不久后才写到了教诗。爱诗词的人这世界上有很多,却鲜少有人能够在诗歌创作上讲出自己的一番心得。曹雪芹借黛玉玲珑之口,香菱聪慧之性,娓娓道来,将自己的创作理念揉杂其中,得益者又岂止香菱一人而已?这一师一徒都有着寄居人下的苦况,内心对于美好理想的追求也存在着最大的共同点,那就是纯粹与热爱。一个简单的情节,让我们看到了黛玉的才情与寂寞,也读懂了香菱的追求与渴望,正是戚蓼生常说道的“一击两应”,“一喉两歌”了。
第二个造型便是上面发过的与黛玉论诗时的搭配,大红背心,葱绿色袄裙。荷花池畔,苦心吟读,佳人美景,正是对原书“菱藕香深写竹桥”的最佳写照了。
书不离手,手不离书,勤学至此,夫复何求?
说起香菱,一定会想到石榴裙。这是一件相当旖旎妩媚、精致细腻的女性衣装,说不出为什么,只要是这几个字从唇间悄悄流泻而出,便是一串美丽的珠翠。石榴,中国人深爱的佳果。籽丰寓多子,多室寓宜家。有饱实之形,悦目之色,晶润之质,甘酸之味,一年四季,碎叶或红如丹枫,或翠似苍柏。值五月间更有如火榴花,明媚照目。几乎从无委顿萧条之态,总是带着一份纯中国化的喜悦展现于世人面前的。
它美,它好,我们的祖先就毫不犹豫地将它用到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特别是小儿女大婚之喜,洞房中深深浅浅的各色红润之中,总也少不了一条娇憨稚趣的石榴百子图。平常呢,它就成了姑娘们的最爱,她们比照它的色彩,为自己染就一条条热情如火的石榴红裙。
晋张华《博物志》载:“汉张骞出使西域,得涂林安石榴种以归,名为安石榴。”
据说这是我国关于石榴的最早文献介绍。如此看来,秦汉的美人委屈了,彼时无石榴,自然也不会有石榴裙之说——红裙倒未必没有,《诗经?七月》有“我朱孔扬,为公子裳”的句子,但也只得缺乏想象力地含混叫一声红裙或丹裳而已;
《陌上桑》中,秦罗敷绝色惊人,春日青青桑树下,她的美丽寄托于“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的装饰中。上紫下黄,这种搭配很有一种鲜明乃至于刺目之感,估计也只有在初升的日光及大面积的青翠背影衬托下才可以显出一份别致的娇嫩清冷;
《西洲曲》中开始有了“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的天真少女形象,开始穿红,却是上衣,杏子的红也是遮遮掩掩的和黄混杂在一起。仲夏初熟,打眼望去,那红从上到下都写着稚嫩。
必须感谢武则天,假如没有她那一曲大名鼎鼎的《如意娘曲》,估计石榴裙的美名仍旧不见经传: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很难想象一国之君也曾是这么个柔肠悲婉的妇人,可是她的“看朱成碧”“憔悴支离”都是真的,而且有明证:不妨开箱检验,请看我石榴裙上的斑斑珠泪痕。《诗经》里很早就有“岂无膏沐,谁适为容”的说法,痴心的女子为了爱情,可以放任自己脂粉惨淡,首如飞蓬。武则天更加聪慧,偏用了最鲜艳的色彩,偏用了这光谱最长最奔放洒脱的暖色,调制成一条长可曳地的裙,用它的暖对比自己的肠断,冷冷生出了“无处话凄凉”的凄凉之感。
如意娘不如意,石榴裙从此却声名大震。特别是国力富庶的大唐治下的女子,正是体丰貌端的最美时代,除了那抹神秘娇艳的红,还有什么衬得起李唐美女的玉骨冰肌?我们幸运地找到了历史的明证:
周昉《簪花仕女图》正中,有位头戴荷花,高梳峨髻,身穿诃子装的贵妇,其所系之轻软长裙不正是石榴裙的精魂所在吗?
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中石榴裙出现了不止一次。全图最左侧的少女,身着素白短襦,下系石榴红裙,臂上挽一根长长的嫩绿披帛,偕同情人共赴荣华盛宴,悦悦之心,可见一斑;
图中最美的“清吹”部分,最右边端坐了一位手持长笛,着绿衫系红裙束青巾的女子,一片石榴红高贵端庄,清丽雅致。说得上是石榴裙中最正宗的一条了。
此外,在张萱的《捣练图》和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古墓群中出土的木俑身上,我们也都见到过这种美丽可爱的红裙装。
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古墓群中出土的木俑
下面是几条传世实物,清代的石榴裙做成了凤尾裙式,前后有裙门,两侧多褶皱,下有阑干彩绣,裙幅上另有多种镶拼。和唐时那种净面阔幅的大红裙子比起来,这种石榴裙添了许多谨慎恭肃的意味,显得郑重且方正。有清一代,民族众多,国力与思想却均不及之前诸朝,石榴裙的热情风韵之美无声中便减退了许多。
曹雪芹生活在清代,他笔下出现石榴裙足可以证明,当时的女性也大多喜欢这种浪漫感性的衣着。电视剧中香菱的石榴红裙就是遵照这种样式裁减而成,与传世实物相比,各色文饰少了很多,主要应该是考虑到了香菱为人侧室的身份。服装师还为她做了一件同色的短上襦,这个憨憨的姑娘就这样穿着她的新衣,与一帮小姑娘斗草,才引出了后文情解石榴裙的环节。
说起来,香菱解裙这个情节的安排,历来也是《红楼梦》诸多公案中的一桩。无论什么原因,在一个不是自己丈夫的外界男子面前宽衣解带,这种做法都叫食古者难以克化;再加上这一回书中提到了极具象征意义的“夫妻蕙”、“并蒂菱”等花卉名称,因此坊间才有了一些观点,将矛头直接指向了宝玉和香菱。陈婴先生的《香菱和宝玉<石头记>中的爱情悲剧》一文以及学者汪宏华先生的讲座中,都曾经提到了香菱才是宝玉最后的配偶的说法。
唉,写到这里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我个人很不赞成这种断章取义的看法,至少从文本来看,相较于二者的姻缘,我看到的更多是宝玉的天真和香菱的单纯。当然不可否认这些花草衣裙的设置同样倾注了作者的一番苦心,如果真要我从中寻出一些什么象征手法的话,我想,这也许是后文写宝玉为流言所袭的一大伏笔。
石榴裙,香菱有,袭人也有;夫妻蕙,花生并蒂而得名,曾经被宝玉剪下簪于平儿鬓边。
袭人与宝玉的私情我们已经都知道了,但是单凭她一个人的作为,恐怕还构成不了对宝玉的伤害。平儿与香菱就不同了,这二人一个是贾琏的通房丫头,一个是薛蟠的房里人。罗敷有夫的身份决定了她们与宝玉这样千丝万缕的纠缠一旦被发现,并且这把柄落入了早已有意加害宝玉的人的手中的话,无论对于任何一方,只怕都是个致命的打击。而因衣服花卉遭罪受牵连,是《红楼梦》中很常见的表现手法。
所以,清俊的平儿,我愿意相信她一直是清俊的;纯真的香菱,我也不愿意横生枝节将她看作淫奔的象征。
《红楼梦》全书无一处虚言,更重要的是它还表现了作者伟大过人的悲悯情怀,他的思想早已经超越了当时社会所能达到的高度。香菱解裙,如果只做一段香艳情节的伏笔来读,只怕也会辜负了作者的深意了——一家之谈。
现代社会,科技已经发展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地步,“开箱验取石榴裙”几乎成了一件过时老土却又奢侈不过的事情。我们忙着谈恋爱,忙着埋怨爱人不爱自己,我们已经习惯了结束一段等待再随时开始另一段等待。石榴裙的相思古意已经找不到了……
前段时间看了台湾“汉唐乐府”剧社演绎的大型南音乐舞戏《韩熙载夜宴图》,震惊且伤感,心底一块柔软的地方又被触动了。还好还好,总算还有那么一些人珍视着古老的中国文化。并不华丽的霓裳羽衣,单薄幽静的白妆仕女,峨冠博带的仕宦贵族,凝视他们三秒钟,时光仿佛已经开始倒流。恍惚中禁不住想:大唐天宝年间,哪一个丰姿韵致的女子是我的前身呢?
感谢汉唐乐府和云门舞集,因为有这样一些人,中国的气息还将继续,也希望有更多的人投身于对古老文化的拯救与保留工作之中去,聚沙成塔,才能最终把根留住。
附:汉唐乐府《韩熙载夜宴图》节选之阮郎归
【http://v.youku.com/v_show/id_XMzYwMjY5MDI0.html#Top】
@双子TT陀:
据说曹公将红色赋予他笔下喜欢的女子,除了小红之外,香菱的红石榴裙也表示曹公很喜欢这个女子吗?曹公应该爱他笔下每个人物,可是能赋予红的,应该是有他特殊的感情在里面。
书中曾说:可惜这石榴红绫最不经染。我还不大懂这裙子到底是什么材料做的, 只是觉得这裙子跟香菱人生一样,掉入污泥,也清洗不净了,裙子还可以换一条,可是她只经历了短暂的学诗的快乐时光就被折磨致死了。
这个情节也真是姐姐对香菱这个人物小标题的真实体现——菱花半璧香尘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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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说法让我想起了很久之前读到这一情节时的疑问:“石榴裙到底是用什么染成的?为什么宝玉说它不禁染?”
其实石榴红就是鲜艳夺目的大红色,也称茜素红。秦汉之际,我国用以染就大红色的原料主要是朱砂。早在远古时期,人们已经懂得用朱砂和碳墨、绿松石等涂在甲骨文字的凹陷处以凸显字迹,也因此而有了“涂朱甲骨”的说法;
封建社会的历代帝王利用朱砂的红色粉末书写的批文又称“朱笔御批”,目的是为了看着醒目和长期保存;
《史记·货殖列传》中记载着一位名叫清的寡妇,她的祖先在四川涪陵地区挖掘丹矿,世代经营,成为当地有名巨贾的故事。
由此可见,在秦汉之际,这种红色颜料应用广泛。1972年,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大批彩绘印花丝织品中,有不少花纹就是用朱砂绘制成的,埋葬时间虽长达两千多年,但织物的色泽依然鲜艳无比。
朱砂价格昂贵,东汉以后逐渐成为道家方士炼制丹药的主要原料,于是植物染料后来居上,代替了朱砂成为染色主要原料。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诸色质料》里曾有红色系染料的相关记载:
大红色——其质红花饼一味,用乌梅水煎出,又用碱水澄数次,或稻稿灰代碱,功用亦同。澄得多次,色则鲜甚。染房讨便直者,先染芦木打脚。凡红花最忌沉、靡,袍服与衣香共收,旬月之间其色即毁。凡红花染吊之后,若欲退转,但浸湿所染吊,以碱水、稻灰水滴上数十点,其红一毫收转,仍还原质。所收之水藏于绿亘粉内,放出染红,半滴不耗。染家以为秘诀,不以告人。
莲红、桃红色、银红、水红色——以上质亦红花饼一味,浅深分两力口减而成。是四色皆非黄茧丝所可为,必用白丝方现。
【红花】
紫色——苏木为地,青矶尚之。
【苏木】
染红的染色剂主要是茜草、红花、苏木、朱砂等,前三种最常用,并且都需要媒染剂助成染色。依媒染剂、浸染次数的不同,同一种染料会产生不同的颜色,比如,茜素在不使用媒染剂时是浅黄色,浸过明矶媒染剂后,才会出现红色。茜草染红套染时,依浸染次数,由浅红到深红有不同名色,“一染縓,再染赬,三染纁”(《尔雅》),“三入为纁,五人为緅, 七入为缁”(《周礼?考工记?钟氏》)。石榴裙的大红色基本以红花、茜草、苏木等搭配碱性媒染剂染成。
【茜草】
书中写道,香菱的石榴裙的质料是“绫”——丝织物的一种。常见的绫类织物品种有花素绫、广绫、交织绫、尼棉绫等,其中素绫是用纯桑蚕丝做原料的丝织品,质地轻薄,多用于裱表裱图;其它绫类织物色光漂亮、手感柔软,可以做四季服装,《红楼梦》中多次写到,比如“葱黄绫子棉裙”、“白绫裙子”,可见是当时常见的衣物质料。
丝类织物和毛料一样,都属于蛋白质纤维,特别怕酸碱性物质的侵袭,遇碱则易褪色。香菱的裙子是新做的,而染就石榴红又需要使用到一定的碱性物质,所以衣服本身便比较脆弱易褪色,书中又写到弄脏香菱裙子的乃是“一汪积雨”。雨水是呈弱酸性的,PH值约为5.6-6.0,被雨水浸湿后的石榴红绫酸碱中和,染色剂的持久性受到影响,效果自然立即减退,所以宝玉才说“可惜这石榴红绫最不经染。”
曹雪芹出身江南织造世家,对于织物的熟悉与研究程度自然比一般人更纯熟,他信手一笔,还真是让我们这些读书的人思量半天呢。
至于作者对香菱是否喜欢,这个问题我觉得应该是比较显见的。作者对书中几乎每个女子都有着一份特别的怜爱与关怀,对香菱更是在怜爱之余还多出了一份深沉的同情。他写她额生胭脂痣,乖巧玲珑活泼讨喜;又写她穿着石榴裙,那正是四月底五月初的初夏天气,石榴花开,红艳娇媚,动人无比;芦雪庵联句,她也曾经参加,并且抢在众姐妹之前吟出了“匝地惜琼瑶。有意荣枯草”这样的佳句,从后文平儿口中的“十来件大红衣裳”判断,那一天,她应该也是穿着一件漂亮的大红冬装。
电视剧的工作人员注意到了这一细节,所以香菱出场时真的披了一件漂亮的大红斗篷,坐在银装素裹的师傅黛玉身边,一个妩媚娇俏,一个冷艳清幽——作者甚至为她安排了这样贴心的好友,自然是深爱着她的。
当然,一朝春尽,香菱的命运也就发生了不可挽回的逆转。情解石榴裙那天是宝玉的生日,这一日,她在园中玩得好生痛快,先是于酒席上过了把射覆的瘾,真正感受到了来自文化氛围里的快乐与自由——那天她主要是穿了下面这件玫瑰红色的窄袖褙子,鲜亮的色彩,提醒大家她仍然是少女的年纪。
后来,与人斗草,情解石榴裙,见识了宝玉的呆与痴;晚上,又被邀入怡红院掣花名签子,掣了一枝“连理枝头花正开”的并蒂花签——看似吉利喜庆,又哪里知道这诗的下句却是叫人愁眉驱谴不得的“妒花风雨便相催”呢?那一夜,她也玩得无比活泼,探春掣了签子却不肯喝酒,到底被她和湘云李纨等灌了下去。
只是好景不常,不知道什么时候,秋,悄悄地来了。
辇路,江枫古。楼上吹箫人在否?菱花半璧香尘污,往日繁华何处。旧欢新爱谁是主,啼笑两难分付。
——秦观《调笑令》
秦观的词作缠绵柔絮、伤感哀婉,是和《红楼梦》全书氤氲着的细腻情思尤为相仿的。当年读到这阕《调笑令》,就觉得中心摇摇,知道是香菱的写照了。很多红学家研究香菱的命运,总是喜欢引用曹雪芹的原诗“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来感叹她结局的不幸;个人觉得那句“旧欢新爱谁是主,啼笑两难分付”足以成为她成年后悲剧的开端之写照,若不是薛蟠从中作梗横刀夺爱,嫁于冯渊的香菱很可能就和后来的宝钗一样,是个落拓人家不卑不亢的少奶奶了。可惜的是繁华一梦,人生多舛,转瞬之间,富贵指望成烟云,新欢的爱意从来也只是旧爱的前身,香菱的梦也到了将醒之际。
这大概是香菱在剧中留下的最后的美丽倩影了,也是我个人特别喜欢的一张照片,淡雅柔润的藕粉色比甲,玫瑰红汗巾,牙白小袄。薜荔墙边,绿萍池旁,一朵菱花同样不胜凉风的娇羞。
这个女子就是这么纯净坦荡地美丽着,只求过一份自保的安稳生活。薛蟠要娶新奶奶的消息转移了她在诗文上的注意力,这个单纯到近乎没心没肺的地步的女子忽然之间做起了平姑娘辅佐凤丫头的美梦,应该是多年来的漂泊屈辱,也让她怕了去和别的女人玩弄勾心斗角的游戏——要和平,只要和平。她只是要一份和平的相安无事的生活,不介意屈居人下,也心安理得地为丈夫觅得门当户对的好因缘而欢喜。
寂寞的只能是宝玉。
可怜可爱的宝玉,紫菱洲的陨歌已经让他嗅到了家族没落的气息,对于怅惘地追思着不幸的迎春命运的他,香菱的喜悦无疑是又一件伤心的消息。又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从此将走进一个不知结局是生或者死的梦境中去——她却依然那么喜悦。这样的人生,到底还有着什么存在的意义?可爱的宝玉,是那样一个天才的有着哲学家头脑的人啊,当凄凉之雾遍被于华林之上,能够呼吸感之并为之而伤心几至落泪,那必定无疑是个水晶心肝的人儿了。
香菱的悲哀之处,便是完全不懂得宝玉的悲哀。不仅不懂得,她还表现出了强烈的反感。因为曾经隐约记得自己的不幸,那份感情就近乡情怯始终不愿提起。好象温水中渐渐习惯了伤痛的青蛙,她已经不会跳也无法跳,可能有力量会帮助她,而她也已经不愿意再接受。秋风中转过身,石榴裙角仍旧是鲜红的,她喜悦着自己的喜悦,把一份真心的关怀拒之门外。
还能够怎么样呢?蓼红苇白断肠时,香菱改名为秋菱,从此依据誓言,做了新奶奶的人。那一套半旧的藕色衣裙穿到了生命终结时。
下图便是一场并不势均力敌的对衡。大奶奶夏金桂的衣服运用了金黄色,来彰显她身份的高贵,相形之下,布衣香菱卑微如一粒尘土。
还有更难堪的——沦为了嫉妒和淫威的双重牺牲品。一只陷入虎豹口中的弱小羔羊,又有什么力气去和悲苦的命运抗衡?
只有哭诉、哀求、沉默、任命、屈服、妥协罢了。
直到一缕香魂,终于随风而逝
她拉开序幕,她合上幕布。
大观园众女儿的悲剧是以两个人为起点的,一个是误嫁孙绍祖的贾迎春,她代表了所有家庭暴力的受害者;另一个,就是不幸迎来了新奶奶的香菱。
前者是懦弱而无奈的,明知山有狼,却又不得不向山中行;后者呆憨,不知天高地厚地想着会娶进一个如宝姑娘般贤良或者如凤丫头般能干的主子,欣欣然做着美梦,幻想自己可能是平儿,或者袭人,成为奶奶们离不了的左膀右臂,过一份世俗而精彩的家常生活。
听她絮絮地说着新奶奶的好处,宝玉终于失望了:“虽如此说,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
迎春尚知姻缘有恨:“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苦!”香菱却连保护自己的意识都没有。一载即已赴黄梁的迎春只是开头的暗示,变成秋菱的香菱在遇见命中克星之后,大限也不远矣!
两地生孤木,香魂返故乡。拼了命也想着成为知书识礼的佳人的她,终于是枉费了一番苦心。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自问,何缘不使永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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