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样的东西需要查证大量的服饰文化方面的资料,而且要对旧版电视剧的每个画面都了如指掌。黛玉、宝钗、凤姐的资料我是从半年前就开始准备,至今仍在修改中。宝玉篇的创作又比前三者要难上一些,毕竟这是全剧中最光彩夺目的一个男性角色,又是全书悲剧色彩的最大承担者,所以我写的时候常停下来思考、忖度,写了很多文字在纸上,到输入的时候又全盘推翻,直至昨夜凌晨方止笔。
其间病了一场,高烧38度,那一日药效过后中夜醒来,望着床头高高的参考书籍,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人生如梦”。这几个小帖子实在算不上什么太好的东西,可我依然愿意为将它最好的一面展示出来而绞尽脑汁不遗余力。人生人生,微渺人生如我者,何曾不是活在一个自己深深沉醉的睡梦里呢?
献给你们,希望大家喜欢!
想起贾宝玉,就想起一首现代诗,想起那首诗的作者。曾经无数次的想过,如果文学与生活真的有着某种奇妙的巧合,那么这两者之间必定曾在前生后世中百般纠葛。
请允许我先介绍一下这首诗的作者。她纤弱稚嫩,多愁善感,却又聪敏颖慧,学贯中西。曾经受过最优秀的西式教育,却又保留着一颗最东方的心灵。她的生命里有三个男人陆续经过,第一个,清雅浪漫,卓尔不凡,用康河的柔波诉说着对她的苦苦爱恋;第二个,温文儒雅,学识渊博,用最宽大的胸怀给她最宽广的自由;第三个,才思敏捷,光风霁月,用漫长的一生印证着爱情的永恒。
而她,则用自己独具的一身诗意,及千寻飞瀑般的美丽高贵,不仅坦然地赢得了这三位风华绝代的男子几乎全部的爱,也使自己短暂的一生——上天何其残忍的将她的生命停摆在五十岁的半百之年——幻化成了中国现代史上最迷人的光影!
她,就是林徽因。
好,我想很多的朋友应该开始逐渐明白我的用意了。对,就是这个照片中的女子,清韵楚楚,逸质纤纤。她的雅致,她的才情,她的美丽,甚至她短暂而孱弱的一生,都像极了另一个让无数中国人为之神魂颠倒的天使,那,就是林黛玉。
我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种原因让我在第一次见到她的小照时就产生了这种强烈的感觉,而当我读到她那首优美的小诗的时候,这个信念就更加的坚定了。虽然明知这首诗是她写给幼儿的小作,却仍是那么固执而坚持的认定,这首诗应该就是林妹妹写给他的宝玉的啊。
就让我们先循着这首诗,走进一个美好的梦幻之中去——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 一句爱的赞颂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
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中期待的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
是燕在梁间呢喃
你是爱,是暖,是希望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如果这世界上会有一个男子像点洒在花前的细语,像夜夜的月圆,像百花的冠冕,像梦中的白莲,像春燕呢喃在梁间,像爱,像暖。如此光彩绚烂,如此动人斑斓,除了那个可以用全部的生命与热情去为自己所热爱的所有女性唱出最深沉最壮丽的赞歌的宝玉之外,我们,不做他人想。
是的,宝玉,我们的人间四月天。
二十年来,每读到原著,必定仔细欣赏电视剧里的相关精美画面。
爱它成痴,只因发现两者之间在众多方面上照应得几乎无懈可击。毫不夸张地说,旧版的电视剧在最大限度上遵从了原著的文化神韵。
而我,只不过是把它们看在眼里,品在心中,书于纸上的一个解读者罢了。
好,扫去忧郁伤感的情绪,让我们再回到风情万端的红楼之中来吧,做一场纸醉金迷的大梦,去见识那个中国文学史上独一无二的浊世佳公子——贾宝玉。
曹雪芹是优秀而少见的文学天才,他对语言的驾御和运用几乎凌驾了他之前与之后的所有作家。我特别特别特别欣赏他的一点,就是他大胆的摆脱了同类小说中写到人物出场时必须填词做赋百般修辞大加渲染的文风,甚至可说是惜语如金。全书男角除宝玉、北静王、蒋玉涵等几个正面形象用了几处描写外,几乎不着一词,全交由读者结合相关情节自行揣测。
整部《红楼梦》,提及人物外貌的情节在前五回主要人物陆续登场之后就告一段落,下重笔描述的仅宝玉、黛玉与凤姐。宝钗也是主要人物之一,可在外型描写上大家只要少加比较就会发现要稍次一等。
黛玉的描述很精彩,但是重神韵的把握,如“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完全用虚笔,要靠读者借助想象力才可完成。这样做很冒险,因为一个作家如果不具备高超的文字功底,就自曝其短了;
凤姐的描述也很精彩,但是与黛玉恰好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对她的描写完全是写实的。穿的什么颜色,发钗什么样式,统统交代得细致入微。这样做也很符合作者把她塑造成一个现实感极强的人物的定位。
宝玉是唯一一个作到了形神兼备的人物特例。单从这一点上,我们也能感受到作者对这一人物由衷的喜爱。
好,先看红衣造型的定装照。
宝玉有号“绛洞花主”,又有自号“怡红公子”。荣国府中住在绛芸轩,大观园里居于怡红院。那院内蕉棠两植,崇光泛彩。海棠之艳,丝垂翠绿,葩涂丹砂;
他生来就有爱红的毛病,最喜欢“吃人嘴上的胭脂”,平生最大业余爱好乃是蒸叠各色花露,调配胭脂膏子,直配得“甜香满颊”;
冬日作诗得先折了一枝胭脂红梅来;
就连路中偶遇美女,也必先打探:“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
绛芸、海棠、丹砂、胭脂……一切一切,都是一个“红”字!
所以,如果有一种颜色是最适合他的,必定是红!
电视剧中宝玉的正装,有大红的四套,包括一套直身朝服和三套外穿的甲衣。别看数量少,其做工之精细、面料之讲究、绣制之精美,可居全剧之冠。
下图展示的是那身朝服。式样古朴简洁,全身大红搭配金黄,袖口处用品蓝银丝边纹束袖收紧,干净利落,腰带处有玉色纹理点缀,利于打破金红一片的骄奢,表现了人物的纯洁与正直。再加上发式乖巧憨然,金冠端正生辉,由不得人不赞!
按照惯例,插一句:欧阳奋强是我见过的最适合大红男装的演员,真正做到了“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是八七版红楼第四座难以逾越的大山。
插第二句,曾从一个懂面相的老师听来“少年色嫩不坚牢,非夭即贫”的说法,再看他的如春晓之花般的面容,由不得人心寒。唉,爱看热闹的人常以为这是句赞语,包括那句中秋之月,其实并非写他面色白腻。据有些评本来看,竟是指人生而面扁且兼面色青白……未知曹雪芹下笔时心中酸楚若何?这位善用史笔笔法和抑扬反写笔法的大师——我们都被他骗了!
这件衣服宝玉穿的次数并不太多,可是每一次都显得他特别精神。
梅花刺绣与黛玉的服装构思一脉相通,去看看黛玉几乎每件衣服都有的的梅花纹就知道了。什么叫细节?这就是!
红楼中用到梅花纹的,只有他们两个!
还有远景的全身图,可以看到衣服下摆处宽幅精致的美丽刺绣。
下面来看出场造型,先把原著中的文字找出来回味一下:
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我们看下图,这个造型与原著对比改动最大的是将“石青色”改成了大红,八处大团花图案改成了六处,绣工是全剧最最精美的!能让人看得醉过去!
再看,看到“束发嵌宝紫金冠”了吧,还有“二龙抢珠金抹额”,等会儿进特写。还能看到的是“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典型的满族清装服饰了——改成了一件圆领金镶团花的甲衣,又配上了白色中衣。这样的视觉效果红白交映,要胜过大红一片的。
再看还能看到“项上金螭璎珞”,即金项圈是也。“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也有的。省去了“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其实为求简洁,原著里提及的很多丝绦都省略了,比如宝钗探黛玉途中遇见岫烟,见她身上带着一个碧玉佩,电视剧里就没有表现。靴子隐在衣中,看不到啦。还有一件是添进去的,就是他身上的大红色棉绫披风,照应着金冠上的朱缨,大红抹额,加上身上的朱红,好一个烁烁生辉的怡红公子!
俯身向老祖宗下拜,我们可以借机看下他漂亮的紫金冠,有称“金缨展翅”,做工特别精巧,冠后两根小小的金尾羽是可以随动作轻颤的,极具动态美。冠上的珠子也饱满圆润,颗颗晶莹,是陪伴宝玉最久的饰物。
这动作反过来看,好酷炫的感觉哈哈哈哈
关于宝玉的出场,欧阳奋强很是下过一番心思,来看他在《记忆红楼》里的自述:
化好装,披上宝玉的披风,戴上头套,扎上腰带,把小沙弥和书童升级为贵公子宝玉,成为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的男主角,让我有一种强烈的创作欲望,急切想要找到一个出口,这个出口就是拍戏。这个出口对我很重要,想着台词,一切都成竹在胸。
走机位的时候很顺,感觉也比较好,因为演员们和剧组工作人员给我营造了一个宝玉的环境,那就是众星捧月。
“预备——开机!”
王导一声令下,我像一阵风一样急切、迫切地迈着戏曲舞台上的小碎步走了进去。
这是贾宝玉的出场,一定要表现出他的帅气、率真和被宠爱的感觉。大步流星是不适合他的,小跑更不合适,拿着“我是宝玉”的架势也不合适,我想到了戏曲里面的这个小碎步,小碎步走起来很流畅,而且速度合适,可以让身上的披风飘起来。
这个小碎步效果非常好,拍了一条就过了。
我真要感谢那几年在川剧舞台上的随团学习,也一下找到了表演宝玉的基调。
来看抹额。其实按照旧时习俗男子一般不打这种勒子的,皆因宝玉在家中倍受珍爱,所以才有此殊荣。中间的一颗大珠还有小珠环绕,十分精美。双龙抢珠的图案倒是做了些小改动,毕竟金龙文饰过于繁复,剧中改成了八字蝴蝶缀螺钿的连续装饰物,依然用金线绣制,很是贵气。
“少年色嫩不坚牢,非夭即贫”这个说法来自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原文如下:
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甲戌眉批:此非套“满月”,盖人生有面扁而青白色者,则皆可谓之秋月也。用“满月”者不知此意。】色如春晓之花。【甲戌眉批:“少年色嫩不坚牢”,以及“非夭即贫”之语,余犹在心。今阅至此,放声一哭。】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
我觉得欧阳奋强表现得最到位的一点是体现了宝玉的痴气,高中看视频,宝黛初相见,宝玉目不转睛盯着林妹妹,同学在下面笑个不停。虽然直勾勾盯着姑娘看,可是没有一点绮念,也不是个傻子,就是那种惹人怜爱的样子。
按照书中的描述,宝玉在拜见了祖母以后又去拜见了王夫人,然后才又回到正厅见黛玉,而这一次回来以后就已经把正式的外出装束给换掉了。于是我们就又看到了书中对他外貌及装束的第二次描写。
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
图上反映的就是他与黛玉行礼时的情景了。可以清楚的看见正红衣服上的金色连理兰花的图案绣制的细腻生动——宝玉身上的花卉多用兰莲二种,取其清雅脱俗、洁身自爱之意,粲然生辉,精致程度不输于任何一位姐妹。这样的刺绣图案几乎他的每一件衣服上都有。
注意黛玉的行礼方式,这才是标准的万福。双手要握拳而后上下交叠握于腰间偏左,躬膝俯额。
这里有一个难题我们要解决,就是他的发型。
估计不止一个朋友在初读红楼的时候会对他那个奇奇怪怪的发型起疑,原著把它写得那么细致,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要“结成小辫”,还得“共攒至顶中胎发”再“总编一根大辫”,然后这个辫子上还有装饰品——“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啊呀,真是琐碎死了,并且很明显带着清代贵族风俗。
那么,把拍摄背景定位于宋明的电视剧工作人员,又该怎样处理这个问题呢?
先看下图,头顶的第一颗珠子看清楚了吧,顶中胎发的部分应该也解决了。
“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小辫也有了,下边那些圆片状的东西就是金八宝坠角。金八宝者,其实乃是一种发饰,起到压服及点缀的作用,金坠脚的效果出来了,其实是坠在那些小辫子上的哦,是梅花造型的,即使图片模糊也能看清雕工很精致,左右对称各四个,是为“八宝”。
最后再看那“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的大辫子效果。剧组人员做得很敬业,四颗珠子精圆润泽,宝色逼人。
来张动图,180°感受一下这个发型
全身照
大家会觉得宝玉的红色外套似乎只有这么一件似的,其实不然。
注意刚才那件衣服上的团花纹样是瓣兰花为主,再仔细看这件,是连云纹锦红萼梅花图案的。
这一件又变成了莲花样式,最喜欢这套。身上的团花刺绣面积虽小了些,可是多了好几个,衬托得宝玉灵动轻巧,真好神仙人物。
对了,这件还是共读西厢的行头呢。这个表情好可爱,夸张而趣致。额上的花瓣简直有画龙点睛之效!领口处中间的那朵莲花就看得非常清楚了。
再看下胸前的莲花图案,摇曳多姿。还有头上的冠子也变了,把珠子卸了好些,简单多了。
其实说到那个奇怪的发型,书中的交代还有两处,只不过这两处的作用是成了别人的配角了。这两个幸运儿,一是湘云,一是芳官。
我们先来看与湘云有关的那段文字:
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一一梳篦。在家不戴冠,并不总角,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有金坠脚。湘云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的。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防被人拣了去,倒便宜他。”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了,也不知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宝玉不答,因镜台两边俱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因又怕史湘云说。正犹豫间,湘云果在身后看见,一手掠着辫子,便伸手来“拍”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
非常精彩的一段白描,既交代了这独特发型的梳理方法,又写出了宝玉与湘云之间的亲昵无间。黛玉的冷笑更是恰倒好处地表现了她对湘云的情敌意识,一举而数得。后来看金庸先生的《书剑恩仇录》其中也曾写过一场极其旖旎媚致的梳头情节,总觉得似曾相识。把红楼玩味再三,终于明白原来是从这里偷师而去。大家不妨看看:
晴画道:“三官,我求你一件事。”陈家洛道:“好,你说吧。”晴画道:“让我再服侍你一次,我给你梳头。”陈家洛微一沉吟,笑道:“好吧!”坐了下来,晴画喜孜孜的出去,不一会,捧了一个银盆进来,盆中两只细瓷碗,一碗桂花白木耳百合汤,另一碗是四片糯米嵌糖藕,放在他面前。陈家洛离家十年,日处大漠穷荒之中,这般江南富贵之家的滋味今日重尝,恍如隔世。他用银匙舀了一口汤喝,晴画已将他辫子打开,抹上头油,用梳子梳理。他把糖藕中的糯米球一颗颗用筷子顶出来,自己吃一颗,在晴画嘴里塞一颗。晴画笑道:“你还是这个老脾气。”等辫子编好,他点心也已吃完。
比较一下,陈家洛与贾宝玉,小丫头晴画与史湘云,同样的梳头情节,男主人公同样的怪癖……一叹!
遗憾的是,无论是电视剧《红楼梦》还是《书剑恩仇录》,都隐去了这两个美好的细节,以至于我每次读及都觉若有所失。人生中若有若无的遗憾,这也可以算两点了。
好,下面我们再来看与芳官有关的一节。原文如下:
宝玉只穿着大红棉纱小袄子,下面绿绫弹墨袷裤,散着裤脚,倚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和芳官两个先划拳。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酡绒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越显的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引的众人笑说:“他两个倒象是双生的弟兄两个。”
这一回是借芳官的外型来写宝玉了,又一种笔法!
先来看这一节中的宝玉造型:“宝玉只穿着大红棉纱小袄子,下面绿绫弹墨袷裤,散着裤脚。”
来看图片,87版的细心程度再次令我们惊叹。宝玉的这一独特发型除了第二次没有表现出来以外,第一次和第三次,即此回,都有准确的表现。如果说第一次是浓墨重彩的话,那么这一次就是标准的家居打扮了。图上来看,四周有小辫,总至顶心,戴了勒子,身上穿的也的确是大红的袄儿,面料改成了软绸,盖棉纱柔软但光泽度不太好,寿怡红是夜间戏,闪光效果的绸类织物就好看多了。至于裤子,先别急,稍后送上。
再看芳官。衣服是“玉色红青酡绒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
何为“玉色红青酡绒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这可需要做个分析题了。玉色即素白色,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直接描写白色衣饰的先例并不多,算来只有凤姐的素白银器,及宝玉祭金钏时穿的素净衣裳等,余者多用玉色二字来代替,如宝姐姐扑的蝴蝶,即是正宗的玉色。好,三色定了第一种,第二种是红,第三种是青;质料是酡绒;纹理是水田,即方格纹;样式是小夹袄。
再看以她为侧面所写的宝玉发型: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
仔细看图,是不是玉色红青酡绒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是不是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当然芳官毕竟是女孩子,小辫扎得细多了。
好,下面来交代宝玉的绿绫弹墨袷裤和芳官的水红撒花夹裤,还都“散着裤腿”——说明平常是要打绑腿的,典型的满清骑射习俗。
图片上可以很清楚瞧见这一红一绿两条裤子,同样的发式,同样的装束,难怪大家要说这二人是倒象是“双生的弟兄两个”了。所以到了这里,我们可得出一个结论,即芳官扮的是男装。
这个结论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因为下面要解决第二个问题——芳官的耳坠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在红装造型接近尾声的时候,我们得来看看他那件著名的大红猩猩毡的斗篷。
几乎每个爱红楼的人对那件冬衣都印象深刻。当然,更深刻的原因是,高鄂的续书到了结尾的时候还让已经出家的宝玉穿着它。一直以来红学界微词颇多,我们暂且不提。
要说大红猩猩毡斗篷,最美丽的镜头应当要数拢翠庵访妙玉时所穿,电视剧中对这一情节做了调整,把宝玉作诗的过程穿插进了求取红梅的整个过程中,这个改动做得极妙,我们也因此看到了一个丰神奕奕的宝玉形象。
必须声明这是《红楼梦》中我最喜欢的一首七律。宝玉做诗的时侯要求不限韵,随意写去,竟成佳作。本人是教师,所以干脆斗胆一回,帮大家讲讲这首小诗好了。也许我们可以从字里行间看出红楼更多的意境呢。
《访妙玉乞红梅》
首联: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
上半句交待了创作的背景,说的是酒未开始饮用,诗句也未开始构思;下句开始,宝玉的才思就有所展示了。“春”暗含了“红”之一字,“腊”又照应了“梅”,加起来便是红梅二字。寻、问对应了诗题中的“访”字。蓬莱多指仙境,拢翠庵居住着清高避世的妙玉,在宝玉眼中看来自然就如仙界人物一般。所以这应该是一句点题的句子。
颔联: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
这两句原是交代了此行的目的,宝玉的本性却已经流露出来了——将妙玉喻为观音、嫦娥,那可是极高的赞美。特别是后者,因为嫦娥居住在广寒宫中,环境清冷,遍植寒梅。所以宝玉此句一出,黛玉就说了一声“凑巧而已”,不过“槛外”二字到是和妙玉的自称又相通。记得程高本中“嫦娥”二字变成了“孀娥”,读起来来总觉得怪怪的,难道妙玉是寡妇?可恨这些文人不遵从原作本意而妄改!
颈联: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
太美的两句诗了,每次读到我都要惊叹,绝对是值得再三玩味的好句子!不说前去相求,而说“离尘”,不说告辞回返,而说“入世”,何等精致新奇!明明是去折取红梅,偏要说是“挑”和“割”。且上句含“冷”,下句有“香”,须知这“冷香”二字又多喻指梅花。
句中还有独特而新颖的比喻及用典,如上句中的“红雪”原出自宋人毛谤《红梅》的“深将绛雪点寒枝”,下句中的“紫云”好象是李贺的诗,应该是《杨生清花紫石砚歌》里有句“踏天磨刀割紫云”——盖砚上多做云纹点缀,故名紫云。此处借紫之一色,也是对红梅花外形的描述,合起来即可解释为:到此佳境如同离尘,乃为摘一朵紫云;告别仙府重入世中,有幸折一枝绛雪。
这一句同时还是很多红学家考证书中人物结局的重要依据,不少人甚至认为它的上句喻指着宝钗的夭逝——雪者,薛也;去者,逝也。下句暗含了多年后与湘云的奇遇——香隔紫云,不正是湘云二字吗?
我个人觉得原书中很多诗词的确都含有对其中人物后果与命运的预测,对推断出原书《石头记》的各位人物的结局很有参考,但是却反对一概而论,甚至将几乎所有的诗句都拿来考证索引以印证某些个人观点——如刘心武大人考证秦可卿之死,就引用了“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抬头看”、“御园却被鸟衔出”、“精华欲掩料应难”等书中的诗句指出其中所隐含的政治危机。其实,大观园里的女儿们养在深闺,连出门的机会都很少,要说他们的作品中隐含了这个那个的政治预谋或集团利益,不仅让人无法信服,也是对曹雪芹塑造众多清洁女儿形象的一种理解上的背道而驰了。当然,纯属个人观点,欢迎板砖。
尾联:槎岈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可理解为:我踏雪寻梅,因寒冷而耸槎岈肩背,归去时身上仍然沾有佛院的苍苍青苔。佛院苔三字一出,清冷纯谶的佛门气息便迎面扑来了。
其实综观全诗,作者一直在强调宝玉对清净纯洁世界的向往。槛外、蓬莱、大士、入世、离尘等字眼的运用,无不在提醒我们他的结局将是遁入空门,求得安宁。
只是此时看着这一身鲜艳华贵的锦裘,金冠上的珠缨一点,身上的朱红一片,手中的绛雪一枝,只叫人觉得是个盛世中富丽温柔的梦境。白雪中孤单而快乐地行走着的宝玉,是这尘世中最无拘无束的追梦人!
最后加一幅淘来的明信片图,很珍贵的呢,看这红装丹裹的两个人,真应了书中的精彩描述。唯一遗憾的是宝琴实在是个败笔……
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山坡上配上他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象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象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双艳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
还找到了这个。探宝钗黛玉半含酸一节的最后黛玉为他整理头上戴的雪帽时的情形,我们也来回顾一下吧:
黛玉站在炕沿上道:“罗唆什么,过来,我瞧瞧罢。”宝玉忙就近前来。黛玉用手整理,轻轻笼住束发冠,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相了端相,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
还有送玻璃绣球灯一节:
黛玉看脱了蓑衣,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绿绸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趿著蝴蝶落花鞋。黛玉问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也倒干净。”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有一双棠木屐,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上了。”
……黛玉听说,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命点一支小蜡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照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宝玉听说,连忙接了过来,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提着明瓦灯,后头还有两个小丫鬟打着伞。宝玉便将这个灯递与一个小丫头捧着,宝玉扶着他的肩,一径去了。
宝玉最最奢华灿烂的彩衣,毫无疑问,当属那件漂亮的雀金裘。关于它的文字,出现在原文第五十二回:
贾母犹未起来,知道宝玉出门,便开了房门,命宝玉进去。宝玉见贾母身后宝琴面向里也睡未醒。贾母见宝玉身上穿着荔色哆罗呢的天马箭袖,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贾母道:“下雪呢么?”宝玉道:“天阴着,还没下呢!”贾母便命鸳鸯来:“把昨儿那一件乌云豹的氅衣给他罢。”鸳鸯答应了,走去果取了一件来。宝玉看时,金翠辉煌,碧彩闪灼,又不似宝琴所披之凫靥裘。只听贾母笑道:“这叫作‘雀金呢’,这是哦啰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前儿把一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这件给你罢。”宝玉磕了一个头,便披在身上。
——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乌云豹氅衣。
乌云豹到底是什么?历来有以下不同说法。
第一种观点认为是台湾云豹,这种热带哺乳动物比金钱豹小很多,它身体两侧有大片云块状斑纹,非常漂亮。也正因为其毛皮具备极高的观赏和实用价值,才导致了它的灭绝;
第二种观点认为是活跃在我国陕西一带的金猫。金猫比云豹略小,全身乌黑的称乌云豹;体色棕红的称红棒豹;以暗棕黄色为主的是狸豹;其他色型统称为芝麻豹;第三种观点认为是沙狐皮。按《清一统志》云:“沙狐生沙碛中,身小色白,皮集为裘,在腹下者名天马皮,颔下者名乌云豹,皆贵重。”
个人比较赞成这一说法,沙狐皮之贵重,在皮草界赫赫有名。而且从这一文献看来,引文中提到的天马皮,其实也是沙狐皮,只是因为用到的是肚皮,不及颔下皮毛柔软,稍逊一等罢了。
到了曹雪芹手里,它摇身一变,成了一种独特的织料——雀金呢。而且还成了舶来品,跋山涉水的,来自超级大国俄罗斯!
曹芹形容它的美丽为“金翠辉煌,碧彩闪烁”,殊不知这种将黄金细丝捻线加入各色丝线巧织妙绩的技术,在在我国古已有之。雀金呢,顾名思义,就是在纺绩时以孔雀羽线为鸟羽线,即先将孔雀羽屏或鸟羽上的羽绒旋绕于细蚕丝上,再用绿色丝线分节捆扎。由于羽绒短而硬,羽线在织入织物以后,不断岔出绒毛,在织物表面产生微凸的效果(即文中所言之界线法)。孔雀羽线会隐隐闪动莹光,其碧丽辉煌的效果远非丝线所能比拟。
在明清时代,织金线与织孔雀羽线经常结合并用,有时以金线为底,织作“遍地金”,同时以孔雀羽线、鸟羽线与各色彩线织显花纹。在金光浮动的底子上,孔雀羽线织成的深翠花纹莹莹烁碧,其视觉效果华丽异常。织孔雀羽服饰在宫廷、贵族中更加流行,在故宫博物院、北京艺术博物馆等处至今均保藏着清代生产的织有孔雀羽线的帝王服饰及衣料。
这件用漂亮的雀金呢织料做成的斗篷,可以说是贾府这一场纸醉金迷的大梦登峰造极的精华杰作。不必多说大家也会知道这件衣服有多么的贵重稀有。八七版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去还原那件惊鸿般优美的盛世华衣,宝玉穿上它,只叫人想起《诗经·卫风》中那首写给君子的《淇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当然,又怎能忘记用生命为他织补这一件盛装的晴雯?
真喜欢曹公为晴雯做的一字定位:勇。
放眼整个红楼,百千计的各色人等,竟是一个身为下贱的女子顶起了这个响当当风骨无敌的字眼!一撒热泪。
如果真有一场战争是在晴雯与袭人之间展开的话,那么到此刻,袭人的失败,只能用一败涂地来形容了。
看他对她的依恋,看她为他的勇敢,这一盏恬淡高烧的红烛下,早已经容不下第三个人了。
再发几张图结束红衣篇。
竖着的是87年出版红楼梦挂历图中的一张照片
年画
衣服下摆精致的花纹
这是清虚观打醮时穿的粉色薄棉缎夏布长衫。领口处用粉红亮绸做圈领,躬身是在向张道士行礼,好一个三好学生!
而且据张老道所言,宝玉的形容应当是“和当日的国公爷一个稿子”——贾母听后立刻哭了。
曹雪芹用心良苦,巧妙的借张道士之口对宝玉又进行了一次侧面的褒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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